天富娱乐平台登录|那些年,关于我们的名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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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在局部里的人,总想用记忆打捞曾经的情怀与理想。也许,关于抵达的人生,不抵达,才深刻;关于承诺的故事,容忍反悔,才动人;关于记得的文字,接受遗忘,才坦然。 ——开栏语·作者的话

往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,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。一个暑假的午后,街上忽然涌来一群人,他们抬着一块褐色门板,门板上躺着一具穿着碎花衬衣的躯体,他们从百货店、五金店、陶瓷店、杂货店门口呼啸而过。人群中不乏兴致勃勃的跟随者,也有一路奔跑着哭泣的人,其中有我的好朋友丁小丁。她矮于一般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身量让她几乎被淹没,但我还是听见了她巨大的哭声,以及语焉不详的喊叫。我跟随着人群追去,一边追,一边喊:丁小丁……

人们涌进卫生院,抬人的男人被轰出来,诊室的门关上了,所有人都挤在走廊里。我找到靠在墙角边的丁小丁,我终于可以和她说话了:你怎么了?

她看了我一眼,没理我,已经闭上的嘴巴再次张开,哭声从她扁而阔的嘴里涌出,伴随着卫生院里浓烈的药水味儿,弥漫了整个急诊区。她哭得很用力,脸涨得通红,圆脸被揉皱,像一颗红色的核桃,这使她变得很难看。当然,她本来就不好看。不过,她被老师表扬过小巧玲珑,在我们学到这个词语的时候,老师指着她举例:丁小丁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同学。那时候,我带着些许羡慕与嫉妒,心里暗暗责怪母亲,为什么把我生得那般高大……可我还是和丁小丁成了朋友,因为,一次六一儿童节游园活动,她举荐了我参加。全班同学只能去一半,车坐不下。老师说,小朋友们举手推荐,你觉得谁可以去?丁小丁举手,我听见她提到了我的名字,理由是,薛许好。于是我也立即举起手,投桃报李地推荐了她,我的理由与她一样:因为丁小丁好。

那时候,我们上课发言不讲普通话,我的名字用浦东方言念来,就是“薛许”。我和丁小丁的默契就此达成,虽然,我们的理由听起来愚蠢而空洞,但我们都觉得,“好”这个字足以相互成就。我们都很好,尽管,我们俩谁都不知道我们到底好在哪里。

我们成了好朋友,而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,我高大,她矮小;我白皙,她黝黑;我洋气,她土气;我是家里的老大,下面有一个弟弟,她是家里的老小,上面有一个姐姐……在我与她初交的阶段,我带着良好的自我感觉,默默地对照自己与丁小丁之间的区别,我惊异地发现,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。这让我怀疑,我们是不是适合成为好朋友。然后,有一天,丁小丁突然对我说:我不喜欢我的名字,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女孩的名字。

我终于找到了我们的共同点,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,并且,我们不喜欢自己名字的理由是一样的,因为我们的名字不像女孩的名字。丁小丁说:我喜欢我姐姐的名字,她叫丁丽霞,要是没有我姐姐,丁丽霞这个名字就是我的。她这么说的时候,有些怨恨她的姐姐,姐姐抢先出生,把原本属于丁小丁的名字夺走了。天富平台

我只有弟弟,没有姐姐,也没有妹妹,家里没有一个女孩和我抢名字,这让我暗下决心自力更生。我无数次翻阅《新华字典》,找出很多个描述漂亮、曼妙、飒爽、美好的女性的字眼,终于,找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名字。于是我告诉丁小丁,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,叫秀英。丁小丁表示了隆重的惊喜和赞同,她跳起来,高喊一声:太好了!她咧着嘴笑着的表情令我觉得真诚之极,是的,“薛秀英”比“薛许”像女孩多了,“丁丽霞”也远比“丁小丁”更适合做女孩的名字。从那以后,我和丁小丁之间又有了一个彼此欣赏的共同点,我愿意叫自己“薛秀英”,她愿意叫自己“丁丽霞”。我们的友谊变得更牢固了。

但是这一天,在卫生院的走廊里,丁小丁哭得很专注,从头至尾没有理我,似乎,我们的友谊在一场我还未曾了解真相的灾祸面前变得不可靠。我猜测,那具被一路抬到卫生院、此刻正关在诊室里被治疗的碎花衬衣的躯体,与丁小丁密切相关。我问:是你妈妈吗?

她还是不理我,只盯着诊室的方向执着地哭泣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,诊室的门终于开了,丁小丁突然往后退了一步,瘦小的身躯紧缩到我身后。一位男医生走出来,白大褂上缀着新鲜的黄褐色污渍:催吐不行,胃也洗过了,没办法……家属呢?送太平间吧。

几个成年人哭喊着冲进诊室,丁小丁却没有跟进去,她躲在我身后,连哭泣都忘了。她的退缩令我感到了真实的恐惧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忽然变得残忍和决绝,一把推开缩在我身后的丁小丁,拔腿往外跑去。我冲出急诊室走廊,冲出医院,哭声离我越来越远,卫生院的大门被我甩在身后,杂货店、陶瓷店、五金店、百货店从我身侧闪掠而过。与此同时,“太平间”这个词语在我脑中不断地翻飞,我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,但我知道它与死亡密切相关。

第二天,消息传遍全镇,丁家大女儿丁丽霞喝农药死了,自杀。初中一年级少女用蹩脚的文字留下一封遗书,写在一张从练习本里撕下来的纸上:你们喜欢妹妹,要我来干吗?我切萝卜,切肉,做饭,洗衣服,我吃不到肉,我吃萝卜,我是错的,挨打的总是我……她不是一个优等生,她的作文肯定很差,可她还是写出了对自己存在于人间的困惑。

我不知道丁小丁是否会愧疚,她的姐姐死了,死因牵涉父母分配给她的爱多于给姐姐的。可是姐姐霸占了那个好听的名字,而她,只能拥有一个不像女孩的潦草的名字。这么想的时候,我有些不知所措,不知道该同情丁丽霞,还是该理解丁小丁。天富平台

一个月后,暑假的末尾,我被母亲押着去她的单位。离开学只剩下一个星期,我的暑假作业却还剩下一半没完成,她要全程监督我补作业。母亲是一家烟糖杂货批发部的会计,她的办公室与仓库只隔着一堵不封顶的墙。那一日,我在母亲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补了很久很久的暑假作业,我的鼻息里充满了香烟、肥皂、草纸、糖果的混合气味。我坐得腰酸背痛、饥肠辘辘,我低着头,假装思考,胡乱涂写……不知坐了多久,忽然听见有人喊我:薛许。我抬头,是丁小丁!

丁小丁穿着一件红花衬衣,显然是新的,没有一丝皱纹,却很不合身,衬衣太大了,袖口淹没了手掌,下摆长及膝盖。她穿着长褂般的红花衬衣,像一个成年妇女一样,用她脱颖而出的胯骨倚靠在母亲办公室的门框边,同时看着我,眼光殷切。

我几乎雀跃而起,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母亲紧皱的眉头,同时,脑中忽然闪过那段与“太平间”相关的不远的往事,恐惧再次笼罩。我惶惶地低下头,佯装继续补作业,没有理睬丁小丁。彼时,我很想对她说:你看你,怎么又忘了,你应该叫我薛秀英,而不是薛许,我俩说好的……我还想对她说:现在你可不可以叫丁丽霞了?那个和你抢名字的人,再也用不上这个名字了……

我什么都没说,我只是低着头补作业,任凭她落寞地靠在门框边。大约终于不再对我抱希望,五分钟后,丁小丁默默地走了,没有和我说再见。我抬起眼皮看门框外越来越小的背影,长褂般的红花衬衣在烈日下闪耀着新衣特有的光芒,隆重的、刻意的、土里土气的光芒。

这件红花衬衣,如果穿在丁丽霞身上,应该更合适,我想。

很多很多年过去了,有一次,我回我童年生活的小镇参加一位远房亲戚的婚礼,在男方的迎亲队伍里,我看见了丁小丁。是她先认出了我,她拨开人群,大步向我直冲而来:薛许……我注意到她宽壮的胯骨,这让我想起30多年前那个暑假的尾声,她穿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红花衬衣,她那初露端倪的女性胯骨靠在烟糖批发部的门框上,她殷切地看着我:薛许。

那天晚上,我收到了丁小丁发来的微信,是一张图片,下面跟着一行字:老同学,看看你小学二年级的样子。

我打开图片,是一张黑白照片,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站在照片中央。高个子女孩穿格子衬衣,梳着两条马尾辫,辫子上扎着夸张的蝴蝶结,女孩笑着,眼睛眯成两条缝;旁边的矮个子女孩穿着碎花衬衣,短发、圆脸。照片上我们身后是一个大花坛以及假山,貌似在一所公园……想起来了,就是那次儿童节游园,去的是人民公园。丁小丁举手推荐了我,她对老师说:因为薛许好!于是我也举起了手,我推荐了她,我说:因为丁小丁好!天富平台

我们成了好朋友,有照为证。那是丁小丁用手机翻拍的吧?藏了30多年的旧照片已然泛黄,可是,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张照片?也许是曝光太强,两个孩子全是一副被烈日暴晒过的黑黝黝的健康样子,可是,我分明记得,我应该是白皙的那一个……忽然感觉有些魔幻,是往事经过时间的滤镜变了形?或者,变形的只是我的记忆?

有些问题,我永远不会再去问丁小丁,比如,她是否依然喜欢“丁丽霞”这个名字?而我,早已把“薛秀英”当成了一个远去的笑话。我喜欢我的名字,不太像女孩、不深刻、不沉重、不附庸风雅,平凡而又与众不同,用浦东方言念出来怪异而又莫名其妙,令童年的我充满嫌弃:薛许……

我保存了丁小丁发给我的旧照,给她回了一条微信:你真好!我们都很好。

丁小丁发来一个吐舌头做鬼脸的表情,她似乎不屑于我的煽情,而我确知,我是真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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