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富|云上迁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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营盘圩是一个终年云雾缭绕的地方。踏上这方土地,即便是炎炎夏日,极目远眺,天空也始终笼罩着或浓或淡的云层。

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朵云将飘向何处。推杯换盏间,云已经在无边无涯的天空泼墨挥毫,笔走龙蛇,变化出千万种如梦似幻的姿态。忽而羽衣霓裳,身姿曼妙;忽而摇首摆尾,憨态可掬;忽而来势汹汹,大军压境;忽而青砖黛瓦,安宁祥和。

“咸丰六年,泉城失陷,邑侯博厚,避寇于此,设营团练兵,尔后称营盘。后来在此建立圩场,故称营盘圩。”这段从北到南数千公里的迁徙,记载在后来的曾氏族谱中。营盘圩山高林密,峭壁险峰,干云蔽日,水流潺潺,人迹罕至,以一种独立而遗世的姿态出现在曾氏后人眼前,成为全族免于流离、得以庇佑栖身的终点。

他们脱下甲胄袍服,换上粗布短褂,与原先住下的客家人相望而居。他们很快掌握了生存的密码,凿木盖屋,开荒种地,次第繁衍。也许是大山浑厚质朴的气息,也许是水土谷物的滋育,也许是刻意隐没,他们的语调里,逐渐遗失了北方的浑厚豪爽,倒多生出几分南方的婉转悠扬。

天色渐晚,云层从各个角落慢慢抽离、漂浮、集聚,扎染成一张悬浮的青灰色大幕。耕作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,炊烟在大山的每一层褶皱里袅袅呼应。对于他们来说,祖辈的光华是茶余饭后欲言又止的缄默,只在夜晚噤声之后迂回地出现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里。

万鸟岭、鹰嘴崖、鹫峰仙……在营盘圩,拥有名字的山几乎都与鸟有关。如果所有的山心意相通,那么所有的鸟也应该归属同一个种群,不然为什么到了秋天,它们就成群结队从北向南迁徙?

从地图上看,营盘圩位于罗霄山脉东麓,行政区划分隶属于江西省遂川县,却距离县城上百公里,像是一曲山水琴韵中某个微不足道的音符。

没有人愿意来这里。僻远荒凉、衰败陈旧,每天只有一趟往返的汽车。到了冬天,单位和学校不得不早早地放假,因为如期而至的狂风暴雪会阻断通往山外的路。

当它成为父亲的工作地,这个地名开始出现在我的记忆里。不是逢圩日,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,圩镇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重峦叠嶂,山上开垦的梯田只能种一季稻,粮食根本不足以果腹。

可是天无绝人之路,营盘圩人无意间发现了靠山吃山的秘密。

从白露到秋分,晚上只消点燃烛火或打开电灯,就会有一只接着一只的鸟儿飞扑进门,无处遁形。他们被阳光和风霜侵蚀过的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,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狡黠和喜悦。在靠着挖蕨菜、葛藤花、西芎苗才能勉强凑合的年头,厨房里还能飘出肉香,谁能说这不是像走在路上捡到钱一样的美事?天富

附近的人们闻讯而来。捕鸟成了一门营生,所需要的工具仅仅是一盏灯、一张网。

秋天的万鸟岭沦为巨大的围猎场。风从遥远的地方卷着落叶扑簌簌而来,雨丝细密雰霏,迷雾赋予了山谷几分虚幻主义色彩。

向自然索取原是人类的本能。在架起的四百多张大大小小的网下,等待口粮的人们衣衫单薄,在寒潮中瑟瑟发抖,心中却抱以巨大期待。形态各异的候鸟翩跹而来,鸣叫声此起彼伏,旋即在灯影中迷失方向,一头撞向危险的境地。

碰上高峰期,一张网就能捕获近千只鸟。捕鸟人穿蓑衣戴斗笠,飞奔着一担担地挑下山,再挑着空担子继续上山,如此往复。新鲜的吃不完,就通过制作腊味的方式贮藏起来,挨过一整个颗粒无收的冬天。

据报端资料显示,有一种叫北极燕鸥的鸟,在北半球的夏季繁衍,冬季就向南飞行,越过赤道,绕地球半周,到南极洲度过夏季,然后再次迁徙,回到北极。有人捉到过一只腿上套环的燕鸥,从寿命和年里程推算,它的一次迁徙就要飞两万千米。

如果恰好经过营盘圩,会不会成为它生命中穿越地球两极却终难渡过的关卡?

曾昭明和曾昭富,家族中的兄弟俩自小跟着爷爷上山。也许是天赋异禀,也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,也许是常年缺少油水的肚子屡次咕咕作响的抗议,俩人在跑山的过程当中,竟然洞悉了鸟类奏鸣曲中不同的音节:白鹭发出的是低沉的“啊啊啊”,夜鹭发出的是稚童般的“哇哇”声,相思鸟发出的是一连串清脆的“吁吁欸,吁吁欸……”,而雄性和雌性苍鹭的声音又有细微差异……

模拟的鸟鸣声回响起来,真实得令人难以辨别,有时是等待了许久的消遣,有时是无聊的试验。哪种鸟温驯,哪种鸟凶悍,哪种鸟迟钝,他们很快熟知,成为当地一等一的猎手。

一群循着端倪的科研人员从各地奔赴营盘圩。历经3年锲而不舍的调查考证,全国鸟类环志中心、中国林科院、省林业厅和鸟类专家终于找到了这条中部候鸟迁徙通道的谜底:在内蒙古东部、中部草原,华北西部和陕西地区繁殖的候鸟,秋季进入四川盆地,或继续向华中及更南的地区越冬。

遂川境内的南风面海拔逾两千米,巍峨耸峙,为候鸟迁徙提供了重要地貌标志,而营盘圩连绵的群山又形成了东西贯通的凹形通道,恰好是通往南方的隘口。秋分前后,强大气流沿着山势上升,从西北向东南,集结的候鸟正好借势飞越隘口。

宛如剧目转场,风起云涌,万鸟岭的山脚下突然多了一栋从天而降的小木屋——那是县林业局历经多番周折从鄱阳湖环志站运过来的,还立起了一排排介绍鸟类保护知识的展板。

人们惊奇地发现,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不仅在小木屋住了下来,还加入了捕鸟的行列,可技术明显拙笨生涩。不像会口技又身手敏捷的曾昭明、曾昭富,轻而易举就能有收获。天富

起初,兄弟俩出于好奇,给工作人员充当过几次助手,可环志站花花绿绿的图册和书籍上丰富的鸟类保护知识,直叫人挪不开眼。

他们知道了许多鸟的学名和“环志”这个新鲜的词汇,参观测量记录每只候鸟数据、上环、放飞的过程。他们的心受到了剧烈的震荡,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被猛禽狠狠地啄出几道血口子。带着满怀忏悔和虔诚,他们带头加入了护鸟志愿者的队伍,宣传鸟类知识、科研捕鸟和协助打击盗猎。

村民们怔住了,千百年来的传统,说不许就不许了?在收缴鸟铳和灯的过程中,兄弟俩甚至和不少亲戚起了激烈的争执,可他们执着地一意孤行,向着荆棘和繁花遍布的山林深处走去。

雾在夜空弥散,射灯在凹凸不平的山地投射出巨大的阴影,鸟儿踯躅地俯冲撞网。万鸟岭成了曾昭明施展绝活的舞台。他抖落一整天繁杂农活的疲惫,眼睛锐利地扫射着以网为圆心的大幕,甚至通宵达旦。可当要取网上扑棱的鸟时,他的眼神又突然柔和起来,让鸟儿得以毫发无伤。那前倾的姿势构成了人体工程学的某种平衡,轻盈迅速而又富有节奏感,竟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蹈家!又或者说,皮肤黝黑的他化身成为一只赤足金乌,以环志为号令,为万鸟的迁徙保驾护航!

不然,那只被他放在鱼塘边已愈合许久的苍鹭为什么不舍得离开?为什么雀儿常把他从曙色迷蒙的晨曦唤醒?为什么放飞的候鸟总爱在环志站附近的树梢逗留?

近几年,因为工作的缘故,我一次次在秋意浓重的盘山公路上蜿蜒而行,经过近两小时的车程抵达营盘圩。有时是和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一起,有时是陪记者和文友。

想看候鸟迁徙,天气预报难以预测山区小气候,还得看天意。

有一次,一支作家采风团来到营盘圩,晚饭后兴致勃勃地登上万鸟岭,等待希冀中万鸟翱翔的盛景。可是在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,鸟群仿佛捉起了迷藏,一只也没有出现。

还有一回,电视台报道组掐好大致时间点,在山上转悠了整整3天却持续高温,只得转头拍摄起了壮丽星空和云海,然后悻悻而返。

我的心在希望和失望之间飘忽不定。事实上,我对这方土地仍旧存留着孩子般的好奇,我也想知道童年所见的营盘圩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。

萦绕在云雾中的圩镇焕然一新。公路宽阔,街道整洁,房屋簇新。山上的黄桃刚刚丰收,一垄垄茶叶长势正旺,政府不仅免费提供苗木,还定期进行种植技术指导。

值得一提的是,营盘圩几乎所有的奖牌都与生态有关,和千年鸟道密不可分:全国共建爱鸟护鸟文明乡村、全国森林康养基地试点建设乡镇、江西十大避暑旅游目的地……盗猎几乎绝迹。人的目光追随鸟的踪迹,鸟肆无忌惮地停在人的肩头,是再寻常不过的温情画面了。天富

环志20年。曾昭明双手的伤口密密匝匝,都是与鸟儿呼朋引伴的亲密证据。今年,他被评为江西省生态文明建设先进个人。家人住进了新房,田地收成不错,他已经年逾花甲,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,还带上了儿子曾宪财一起参与环志工作。

在街头,人们打心底感到生活真正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迁徙,曾经被贫穷蹂躏得谨小慎微的脸洋溢着舒展而满足的笑容。事实上,我听到了更多守望绿水青山的幸福故事——

比如桐古村,春赏百花夏避暑、秋观候鸟冬览雪的风景,吸引着不少游客前来。外出务工的游子们归巢了,把自家改造成民宿和农家乐,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。

比如深度贫困村大夏村,扶贫工作队根据地理位置和气候尝试栽种中药材,成功建起了产业扶贫基地,出产的黄花菜有口皆碑,全村如期脱贫。

还有整个镇子,开垦荒山种上了狗牯脑茶,平均800米的海拔,让这里的茶叶莹润生辉,香气格外馥郁,出口远销海外,带动近千户村民致富增收。

傍晚,回到临时居所,一只叽叽咕咕响的野鸽子落在了我的窗台上。

它是上天派遣来的信使吗?是为了让人和山水的相互依存更加密切?还是为了在迁徙的旅途给人们吟唱秋日的私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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