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富|《草原》2021年第12期|吴佳骏 : 我的小镇生活(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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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伫立人间,想象天上的事情。还喜欢用我的想象,去给天上的事物命名。但我真的不知道天上都有些什么,我的命名不过是对自我的确认。我已经将自己弄丢许久了,以至于多年来,我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。我穿过汉代的廊檐和幽巷,绕过唐代的石阶和白墙,才在这个偏僻小镇住下来,给肉躯找到一个避风港,给心灵找到一个栖居地。秋风从白石山那边吹来,向我问好,还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头。我重新成了一个受恩宠的孩子,躲在风的怀抱里,修补自己的光阴和记忆。我不想成为时间的易耗品,也不想成为黑夜的过客,更不想成为灵魂的影子。只想在秋风的呵护下,钻进农户的房间里,安安稳稳地睡一觉,把自己睡成草叶上的一滴夜露,或花朵上的一只萤火虫。但我又担心过早进入梦乡,会辜负这个良宵,于是,便独自站在村道旁的汉马雕像前,用左脑想想今生,再用右脑想想来世。那匹马一眼就认出了我,却始终沉默不语。我也沉默不语,静静地看着它。那一刻,我唯一的想法,是骑着它,去上帝那里做客。

我从黎明里爬起床,将睡眠放生,再去屋前的翠竹上,收集一捧露水,清洗脸颊和灵魂,然后,便沿着村道散步。没有目的地,也没有方向,就那样随意地走,走到哪儿算哪儿。这个小镇的任意一个地方,都可以成为落脚处。我若走到一棵树下,就在树下安家;我若走到一片草地,就在草地上安家;我若走到一条河边,就在河岸上安家。如果我足够大胆,还可以伸出意念的双脚,走遍小镇周边的每一寸土地,在脚印上种下莲花或向日葵。待哪天脚印开花了,这个小镇就是福地。那一大片花海,将是儿童们的绘画场,情侣们的伊甸园,老年人的理想国。人与人之间不再陌生,不再恐慌,不再焦虑。在傍晚能看到炊烟升起,在清晨能看到飞鸟出林,在正午能看到阳光普照,在夜晚能看见月光如水……这个小镇,能把每个人的孤独都变成一座花园,把每个人的居所都变成一个天堂。

夜晚的松风堂灯火辉煌,有人怀抱竖琴,带着星月的嘱托,正在给入夜的小镇拉响乐音。堂前挺立的九十九棵松树,都是忠实的听众。我站在松树旁,是另一棵松树。我也想拥有一把竖琴,把自己的心思弹成月亮的光芒,或星星的形状。我在红尘中活了几十年,换了好几处住地,怎么就没遇到这样的乐园呢?你看那些弹琴者的脸上,祥和得跟音乐一样。他们都是找到了自我的人,个个都像是宇宙的孩子,自己把自己请上舞台,想怎么演就怎么演,想怎么唱就怎么唱,每天都活在时间之中,又活在时间之外。那天晚上,我长久地被琴声所打动,连松树都睡了,我还醒着。我醒着不为别的,只有一个愿望:将琴声翻译成汉字,绣在每一个渴望终极归宿之人的衣襟上。天富

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,不善言辞,恐惧社交,越喧嚣的场合越孤独。故我总是活在封闭的世界里,自己跟自己相处。我怕阳光将自己烤成一块顽石,怕雨水将自己淋成一摊烂泥。我老觉得自己投错了胎,应该降生在汉朝或唐朝——我的内心长满了历史的青苔。我喜欢汉唐的建筑,也喜欢汉唐时期的空气、山水、田园和人文。真没想到,这个有着汉唐遗风的小镇,竟让我体验到了如此惬意的生活。站在小镇的中轴线上,我的左手牵着唐风,右手抓着汉骨,把自己平分给时间。入夜,我枕着唐朝的枕头,做着宋朝的幽梦,把孤独的自己打开,再慢慢地退回到青年、少年和童年。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,我尽力过一种慢的生活。

我一生都在朝远处走,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。我走过自己的白天,也走过自己的黑夜。还险些把自己走成一道峡谷或一口深井。但自从来到这个僻静之地后,我就不想走了。倘若再走,我怕走出人间,成为天上的白云。我喜欢这片沃土,也喜欢这块小盆地。这里不仅蕴藏着金、银、铜、铁、铅等资源,还蕴藏着安、乐、道、福、寿等天机。平均海拔八百六十米,不仅适合人类在此休养生息,还适合梦想在此落地生根、开花结果,让人忘掉所有的忧愁和烦恼,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自然之子。无论是站在山头,还是坐在角落,我的心跳都会提高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。这样的速度是内心的幸福在跳舞,是我的心在敲响希望的木鱼。

那一夜,我赤裸裸地躺在白桦林温泉谷的池水里,我的灵魂也是赤裸裸的。半生为人,我的身上缠满了无形的绳索。我太需要给自己松绑,自己解放自己。在这个多艰的尘世,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好点,才不会辜负活着本身。至于活着之外的一切,都不过是活着的外壳。那一夜,我看见自己的灵魂太过饥渴,喝了三十二道草药汤,也没能让它穿上衣裳,回到我的体内。我允许它撒野,肉身有肉身的自由,灵魂有灵魂的自由。看着灵魂狂欢的样子,我真的高兴得想哭。因为,我本来是一个水做的人,却偏偏把自己活成了沙漠。

早晨醒来,我忽然记起昨夜的一个承诺——答应自己跟自己约会,地点就在百渡食府。我已经跟自己绝交很久了,这次是修复我们感情的最佳时机。我怕另一个我久等,匆匆洗漱,便朝目的地走去。没想到,另一个我昨晚一夜没睡,提前赶到了约会的地点,还吩咐厨师做好一顿早点,等着我去就餐。我突然感到羞愧,故意在简朴的餐厅内徘徊,拖延约会的时间。我知道,那另一个我还是爱我的,他安排的这顿早餐,足以胜过汉唐二十四宴。我不是我的贵宾,我只是我的穷亲戚,哪有口福享受这样的恩典。但犹豫一阵,我还是跟另一个我见了面,并品尝了早餐。因为,我深知,我和另一个我,各自跨过了上百个渡口,才抵达食府会面。天富

在这个古镇居住,我是我,也是非我;我是阴,也是阳;我是人,也是自然。我是落在汉唐建筑屋顶上的一只鸟,也是翩飞在白墙黛瓦旁的一只蝴蝶。我是藏在雪霁堂墙壁上挂画里的一个隐士,也是躬耕于白石山下的一介农夫。我是攀爬在汉阙大门上的一根常青藤,也是盛开在礼璧广场旁侧的一朵迎春花。我是汉玉璧上的一道纹理,也是瓦麟砚池里的一道水波。我是四神灯柱上镌刻的一个汉字,也是神威大道上镶嵌的一块青砖。我是泗水明堂中的一股活水,也是白玉华表上的一个“望天吼”。我是道生一,一生二;也是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我是古镇的客人,也是古镇的主人。

上午九点,我去爬明长城。我想把自己的乡愁,搬上烽火台,捞几把干草点燃,将烟火传递到长城以外的地方去,让每一个浪迹天涯的人都能看见。我相信,能看见炊烟的人,必定会想念故乡。能想念故乡的人,必定会去寻找回乡的路。我沿着荒草丛生的羊肠小径朝上爬,感觉尾随身后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。他们跟我一样,也都各自扛着心事,想搬上墩台去燃烧。这燃烧既是一种取暖,也是一种呼唤。明亮的阳光从城墙的东方升起来,像一个梦境。一瞬间,我们每个人都似长出了翅膀,在梦境里飞——飞向各自的村庄,飞向各自的小镇。

黄昏时分,夕阳正在卸妆,我走进采薇园,跟晚风谈起我未来的乡居生活。一边谈一边品尝圣女果,还顺便摘下几个苹果和蟠桃来供奉天地。我谈到将来的某一天,我想拥有一块土地,在春天播种梦想,在秋天收获甜蜜。还要盖一座小木屋,夏天躺在床上听虫鸣,冬天站在屋前看雪景。木屋的左侧,应该有一棵大树,能够留住飞鸟,能够吸引月光。木屋的右侧,应该有一条小溪,能在溪岸垂钓,能在溪边弹琴。木屋的后面,应该有一片花海,能在花丛中徜徉,能在花丛外追蝶。木屋的前面,应该有一块草坪,能在青草上午睡,能在绿草上打滚……这一切只是我的梦想,能不能实现,心中并没有底。我是一个被梦想打败过多次的逃兵,只能在乌托邦似的憧憬中摇唇鼓舌。晚风很善良,见我越谈越起劲,并不想让我扫兴,伤害我的自尊,只悄悄地刮起一阵强风,使我猛烈意识到,就在我跟晚风畅谈的时候,其实自己早已实现了诗意的栖居。天富

十一

入夜后的小镇万籁俱寂,安静得只有安静本身。我坐在房间内,听见一场不知是来自于汉代,还是来自于唐代的雨,正在敲打我的窗扉。难道是雨想对我诉说什么吗,我这样想。如果是,它到底想诉说云是怎样变成雨的,还是雨是怎样变成云的?我搞不明白,一场古代的雨,非要跑到当代来下是什么意思。是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吗?是要恢复时间的记忆吗?也许都不是,它来敲窗,仅仅是想告诉我,它也爱上了这个小镇,愿意与我共享这个安静的夜晚。我终于醒悟,这场雨并非来自于天空,而是从某首古诗里偷跑出来的。它在古诗里寂寞得太久了,一直渴盼着能在现实中定居。可雨找不到可以安放自己意境的场所,才变成白云在空中飘来飘去。直到遇见这个小镇,雨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地。于是我们看到,只有下在小镇的雨是富有诗意的。下在小镇之外的雨,大多都是天空的泪滴。

十二

雀儿林不只是雀儿的原乡,更是人的原乡。整整一个下午,我都在沿着雀儿林慢走,仿佛进入了一条时光峡谷。假如一直这样走下去,我不知道会不会将自己走成一个画中人。沿途没有一个人影,只见各色野花露出微笑。我不知道它们在笑什么,是看到我这个陌生人害羞,还是遇到了开心的事情。夕阳在右边的山崖上,铺开淡黄色的纸笺,正在给天空写信。微风吹着路旁的玉米林,也吹着躲在玉米林里恋爱的小动物,还吹着我一个人的心境。听村民说,雀儿林的背山藏着一个古村落。我很想去看看,但走了很久,都没看到村落出现。我想,没有哪个古村落会欢迎闯入者,遂转身朝回走。可走着走着,我就不走了,想在雀儿林住下来,成为林中的一只鸟。我的心不贪,树杈上一个简单的窝,足以让我安度余年。

......

全文见《草原》2021年第12期

吴佳骏,散文写作者。乡下人。喜欢独处和一个人看电影,也喜欢行走和融入野地,更喜欢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。现居重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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