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油炸鬼的头面以及其他

锺叔河《儿童杂事诗笺释》《麻花粥》篇记,《越谚》卷中饮食门云:“麻花,即油炸桧,迄今代远,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,名此。”锺先生说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”一语有些费解大约是说买者嫌炸麻花的面粉不好,恨磨面粉的店家省工减料太不顾脸面了。周作人《谈油炸鬼》一文引张林西《琐事闲录》续编可解:“当日秦桧既死,百姓怒不能释,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,日久其形渐脱,其音渐转,所以名为油炸鬼,语亦近似。”

传说岳飞死后,临安有民众以面团搓捏形如秦桧与其妻王氏,绞一起入锅油炸,称之为“油炸桧”。后来生意太好,来不及捏人头面。民间传说里添油加醋,说者眉飞色舞,听者喜笑颜开。此亦中国百姓之喜好,觉得解恨。

传说无稽,寄托爱憎而已。岳飞能死,小民又何足道哉。道光时人顾震涛《吴门表隐附集》称油炸桧为元郡人顾福七创始,因宋亡后,民恨秦桧,以面成其形,滚油炸之,令人咀嚼。

秦桧既死,百姓怒不能释,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。宋亡后,民恨秦桧。此是人情世故。

徐珂《清稗类钞》袭前论:“其初则肖人形,上二手,下二足,略如乂字。盖宋人恶秦桧之误国,故象形以诛之也。”印光法师讲经,也说百姓恨无由消,遂以面做两条秦桧与夫人共炸而食之,名之为油炸桧。我在温州吃过麦饼,属面食,有馅,擀成饼状,缸内烘烤而成,又名“麦缸饼”“卖国饼”,当地人也说和秦桧卖国有关。

周作人说:“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,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。”《瓜豆集》中《再谈油炸鬼》一文,知堂再下按语:“这种根怀实在要不得,怯弱阴狠,不自知耻。”解气用烹饪手段,并不少见。高阳酒徒郦食其,被齐王田广投入油锅烹杀。《西游记》里镇元大仙因孙行者偷吃人参果,要把他油炸。孙行者将石狮子变作本身,砸烂油锅,溅起些滚油点子,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。十八层地狱的第九层叫作“油锅地狱”。人死后到得那里,剥光衣裳,投进油锅里翻炸。我乡丧礼法事上常见油锅地狱的图片,夜里看来,极为惧怖。乡间百姓谩骂,也咒对方下油锅去。

周作人好谈油炸鬼,后来有诗说:“买得一条油炸鬼,惜无白粥下微盐。”此油炸鬼当是油条。《谈油炸鬼》一文说“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,盖大抵简陋,只两高凳架木板,于其上和面搓条,旁一炉可烙烧饼,一油锅炸麻花,徒弟用长竹筷翻弄,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,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。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,用以摊饼湿面,却时时空敲木板,滴答有声调,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,可以代呼声,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。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,米粒少而汁厚,或谓其加小粉,亦未知真假。平常粥价一碗三文,麻花一股二文,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,令盛粥其上……”麻花油条夹缠不清,竹筷翻弄,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云云,此该是油条也。天富注册

梁实秋写《烧饼油条》,开头即说:“我生长在北平,小时候的早餐几乎永远是一套烧饼油条——不,叫油炸鬼,不叫油条。有人说,油炸鬼是油炸桧之讹,大家痛恨秦桧,所以名之为油炸桧以泄愤,这种说法恐怕是源自南方,因为北方读音鬼与桧不同,为什么叫油鬼,没人知道。”

梁先生推测无误。油炸桧传到广州变成油炸鬼,当地人说晚清时,广州人饱受洋人苦痛,其时把洋人唤作“番鬼”“鬼佬”,于是就把油炸桧改称为“油炸鬼”了。

也是民国前后,油炸鬼渐成油条,此前油炸鬼却是麻花。康熙年间刘廷玑著《在园杂志》云:“草棚下挂油煠鬼数枚。制以盐水和面,扭作两股如粗绳,长五六寸,于热油中煠成黄色,味颇佳,俗名油煠鬼。”晚清徐珂说:“油灼桧,点心也,或以为肴之馔附属品。长可一尺,捶面使薄,以两条绞之为一,如绳,以油灼之。”两股相扭如绳状,两条绞之如绳,点心也,当非麻花莫属。

1909年刊行于上海《图画画报》的《营业写真(俗名三百六十行)》,有《卖油炸桧》一图。画中小贩头顶提篮,里面装的也是麻花,并非油条。题跋道:“油炸桧儿命名奇,只因秦桧和戎害岳飞。千载沸油炸桧骨,供人咬嚼获报宜。操此业者莫说难觅利,请看查潘斗胜好新戏。卖油炸桧查三爷,家当嫖光做人重做起。”

旧时有京剧《查潘斗胜》,改编自通俗小说《查潘斗胜全传》。说清初富豪查三,在报恩塔上 挥散金箔,市人争攘,有毁屋圮墙以寻求者,查顾而乐之。挥霍无度,家业败光,在集市卖油炸桧。

稍后薛宝辰著《素食说略》云:“扭作绳状炸之,曰麦花,一曰麻花。”其二云:“以碱白矾发面搓长条炸之,曰油果,陕西名曰油炸鬼,京师名曰炙鬼。”油炸鬼之名自此归于油条。

花椒记

有人不吃花椒,说辣。有人不吃花椒,说麻。我喜欢花椒,做酸菜鱼、水煮牛肉,炸一小把花椒,吃起来满口奇香,吃饭时多盛一碗,胃口开了。

川渝人真能吃花椒。几个人团团围坐,每道菜都放有花椒,青花椒红花椒青红花椒。面条里也沉浮着几颗花椒。

川菜在烹调方法上,有炒、煎、烧、炸、熏、泡、 炖、焖、烩、贴、爆等三四十种之多。其最大风味是麻辣,搁很多辣椒、胡椒、花椒。辣椒、胡椒、花 椒。豆瓣酱是川菜的主要调味品,不同配比,配出了麻辣、酸辣、椒麻、麻酱、鱼香、怪味等各种味型,无不厚实醇浓。天富注册

花椒是川菜的点睛之笔,也是点金之笔。

辣椒是放,川菜里有一种口感的放肆放荡放纵。花椒是敛,将川菜这匹脱缰野马拉回来。

每次吃川菜,总是在一曲川江号子与一段京韵大鼓之间徘徊。辣椒是关西大汉,铜琵琶,铁绰板。花椒却是十七八岁的山野女郎,执三弦。

花椒之花甚小,嫩而巧,粉红色花瓣在枝叶间躲躲闪闪。这样的花结那样的果,有一种世事难料。放有花椒的菜,吃进嘴里,一口有一口味道,越发世事难料。

花椒属异类草木吧,特立独行,不中不和,老而弥坚,有遗老气。

高粱记

高粱红了。在泸州。

夏天,看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高粱红。绿到心里,无上清凉。那些沉甸甸的高粱,风一吹,叶与秆窣窣作声,谷穗累累垂垂有喜气。

车窗后望去,高粱地起伏高低,颇有旧气,也颇有酒气,错觉的酒气,恍恍惚惚。

走进高粱地,人淹没了。日光灿烂,人的影子、高粱的影子拉得长,青青的,有些袅袅意思,心里含着一块冰雪。雪是白是冰洁,突然觉得写作不过是雪上涂白。人生、文章,雪上涂白而已。文章人生的雪上涂白,有过一段诗酒风流就好。

大片大片的高粱地,过去没见过。我乡种高粱,孤零零一株,寥寥几棵,或者齐刷刷一排在地边坝埂上。小孩子分不清,常把高粱当甘蔗,在地头干望着。那小孩布衣布鞋,尘封在黑白色的相片里。

高粱红了,红得发紫,或者通红。乡人将高粱做成小汤圆,团团滚滚装在粗瓷白碗里,汤色绛红。汤圆的质地是一种熟透了的高粱红,隐含着朱粉、朱砂与橙红的肌理。碗口蒙有汤气,薄薄的白色汤气漫向桌子上方,给高粱汤圆平添了茫茫雾气。夹起一个,酱在筷子头上,色泽丰美像古旧的红木珠子。

高粱汤圆的味道糯糯的,淡甜里稍微有些涩,很像多年后读到的废名文章。鲁迅说废名文章冲淡为衣,冲淡之衣下骨骼嶙峋,还是涩。知堂一派文章,有一股涩味。知堂涩,俞平伯涩,废名涩,沈启无涩,江绍原涩。因为涩,故显得厚,有一种生气。因为涩,因为厚,更因为生气,高粱是上好的酿酒原料。

祖父很喜欢吃高粱汤圆,说高粱消积解毒。与祖父同吃高粱汤圆的情景,记得不大清楚了。记得清楚的是,端着粗瓷碗,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。

泸州归来,带回一束高粱,挂在墙上,一如欣赏红色的宝石,灯光打下来,投影幽静。

高粱,古称蜀黍。

泸州一带,先前没去过。泸州的名字知道得早。

【胡竹峰,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曾获“孙犁散文奖”双年奖、“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”散文奖、奎虚图书奖、滇池文学奖、红豆文学奖、林语堂散文奖,《中国文章》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。】天富注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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