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富|炮车隆隆向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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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,太阳如火球,照着这座南中国海滨城市。1949年8月17日清晨,枪声稀疏之后,进城的解放军指战员快步跑过我家后门的山道。那一年我17岁,刚上完高中一年级。我走上街头,大街两旁整齐地躺满和衣而卧的长途奔袭和激战之后的士兵。他们解放了一座城市,却和衣睡在街头。火一般的太阳晒着,他们的军装上混合着汗水、泥垢甚至还有血迹,他们沉沉地在路边睡着了,听不到欢呼胜利的声音,也听不到获得解放的民众的称赞和感谢。
这种情景我从未见过。我见过旧社会的军阀和国民党军队,但他们不睡街头。这露宿街头的场面使我受到震撼。福州解放后,部队没有停留,他们继续向南,福州之后是厦门。新中国在向我们招手!我听到理想召唤的声音。我不想再忍受每年、每学期艰难筹集学费的悲苦,我也不愿重复毕业即失业的老路,我要寻找光明新生之路。也是这一年,我在《星闽日报》上发表了向家乡和亲人告别的文字:新中国在向我招手,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!
炮车隆隆向南,步兵拥着炮车跑步向南。南国的雨季,泥泞的公路,卡车和炮车轮胎卷起的泥浆溅满我不合身的军衣。步枪、子弹、手榴弹、干粮袋,还有我的日记本和诗集,这是我全部的装备。我把父母的泪痕和牵挂留在了身后,我把心爱的书籍交给父亲代为保管。我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。我在人民解放军中的职务是某师文艺工作队队员和文化教员,我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生活在基层连队。
野战第28军第83师文艺工作队是连级的建制,人数最多时有200多人。一部分成员是上海解放后从当地文艺团体参军的大学生,大部分则是像我这样福州解放后加入部队的学生。后来文工队整编,我被分配到连队,直至复员。在文工队,我被安排在编导组。我开始为适应需要写简单的演出材料:短剧、对口唱、快板、数来宝和歌曲等。这是平时。遇到行军或战时,我的任务是行走在队列中用扩音器以歌声和口号鼓舞士兵。
这样,我原先所学习和创作的文学被“搁置”。我那时做的是最普通、最基层的文艺普及工作。文艺为人民服务,文艺为士兵和基层服务,这就是我当时所受到的革命文艺的启蒙与认知。我于是了解和领悟,当时文艺方针中的“普及”或者“思想性”,较之“提高”或者“艺术性”为什么总是“第一”而非“第二”这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。
在连队,我的职务是副排级。那时的士兵,大部分来自解放了的农村,一部分来自“解放战士”,他们大多都是文盲或半文盲。我的任务是教他们识字和普及最基本的文化。办墙报、教唱歌、组织周末的连队晚会、写通讯报道等,都是我的日常工作。天富娱乐登录
南日岛,现在从地图上看,像是撒在兴化湾上的一串明珠,当时却是残酷的战场。在一次与十数倍于我的国民党军队激战中,我所属的步兵第249团一个加强连的几位战友牺牲了。南日岛告急!战斗就是号令,我们匆匆收拾识字课本和黑板,日夜兼程奔上了南日岛。统共十几个村庄的小岛,一下子住进了一个加强团。渔民们拆卸门板,让出本来就不宽绰的住房给部队住。我们的工作是挖坑道,死守阵地。
突然爆发的朝鲜战争,迫使我们把向南进军的脚步锁定在了那一年、那一月、那一日。70多年过去了,祖国尚未完全统一,这仍然是举国心头之痛!
南日岛,记得有一块我常坐着读诗写作的巨石,记得巨石背后就是我当时驻守的村庄——那时战事危急,一过经年,居然不记得村名。以后几次登岛寻觅记忆,只有海鸥戏吻浪花,只有刻着牺牲士兵的碑石屹立无语。往事悠悠,虽然不留丝毫痕迹,但我曾经患难与共的村庄深深刻在心间。
转眼到了1955年,我奉命复员。记得是连里的司务长陪我吃了一顿告别饭,我领了300余元复员金,回到家乡福州。房舍犹在,父母老了,我要开始新的生活。我投书寻求职业,石沉大海,于是我决心投身高考。
老屋背后有一座梅花山、一片梅林。冬日梅花盛开,冷香氤氲,很是迷人。我约了也想同时应试的一位中学同班同学(他也参军了)一起复习功课。全部的高中学业,我们自学完成。填报志愿时,我坚持“非北大莫属”,我代他填写志愿:北大、北大,第三还是北大!结果我们同时被北大中文系录取,还是同一个班,学号也是连着的。
如同当初选择军旅生涯而誓不回头的决绝,我选择北京大学也是同样的决绝。1949年和1955年这两年的同一个日子——8月29日,是我人生两次重大的日子。第一个“8·29”,我投笔从戎;第二个“8·29”,我负笈北上——我无悔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!1955年至1960年,大学本科5年,1960年以后,直至离休,以至于今,我的经历只有“北京大学”4个字。
一生只做一件事,一件事用尽一生的心力。这是我对自己一生所做的总结。在大学,我学业平平,有一点勤勉,也有一些悟性,但终究只是一个庸常之人,而学问却总是认真地做。我在学问上的“发言权”,是用一生的经历、阅读、积累、辨析和思考取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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